我覓著曲之妙音一路追尋著,千轉百折後進入一片滿是翠綠的青竹林,寥葉風,橫斜影,風中孤立一名黑袍男子,手拈竹葉置唇邊,冷曲飄飄幻林間。
我一步步朝他走了去,出聲打斷了他,「沒想到,你竟會吹未央歌。」
風白羽沒有回頭,只是將竹葉由唇邊取下收入手心捏著,也不說話。
再聽未央歌,我的心頭竟是五味參雜,數日前離別心然居的酸澀湧入心頭,我喃喃念起未央詞:
夜笙清,素微讕。
瀲瀲夜未央,碧紗疏韶華。
縈離殤,驚瓊雪。
黯黯夜未央,月斜愈聲悲。
他因我的詞而回頭凝望,淡而望之,道:「未央歌?」語氣略微有些起伏,飄在空中縈繞著。
其實未央歌只不過是民間小調中一首再平凡不過的曲子,但是那一次無意聽莫攸然吹起,我便戀上了它那淡淡清雅的平凡之調,所以我為它取名為〈未央歌〉,還拉扯著莫攸然為我填詞,而後我一直將它當作屬於我的歌。
我遙指著竹高千尺之上的竹葉,「我想要一片竹葉。」
他縱身而躍,御駕凌空而上,身形輕然翩飛,掠過竹頂信手摘下一片翠嫩的葉。而後飄然落在我跟前,將一片青翠的竹葉遞在手給我。
我接過,葉子沾了些雪滴,有些冰涼,「未央歌你吹得神似,韻卻不似。你聽我吹。」置於嘴邊,凝氣丹田之上,輕輕吹起。
餘音繞林,響遏行雲,宛轉朦朧。
當我音遁之時,他盯看著我的目光有些複雜,問道:「你是誰。」
聽到他的話我感到好笑,驀然反問:「你不知道我是誰,抓我回來做什麼?」
他袖袍一拂,將視線由我身上收回。若我沒看錯,方才他唇邊劃過一抹自嘲之笑,瞳中竟閃過哀傷,我嘆息一聲:「我是莫攸然妻子碧若的親妹妹,我以為你知道的。」
「你的曲韻雖顯得歡暢悠朗,卻有止不住的哀傷。」他避過了我的問題。
我的笑聲逸出口,「沒想到這樣狠辣的風樓主對音律也頗有研究。」
此刻的風白羽與昨夜我所見的風白羽簡直是兩個人,究竟黑夜的他與白夜的他,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他笑了笑,「昨天我一直在思慮,抓你來到底是對是錯,反倒是今日,你的一曲未央歌釋了我心頭之亂。或許留你在白樓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我還是有些納悶地問:「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誰呀?」
他淡吐二字:「未央。」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無奈地嘆了嘆,怎麼他和落一般,喜歡裝傻呢。
他看著我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說:「未央是壁天裔未來的皇后。」
我訝異道:「你知道!」
「天下人盡皆知,未央宮空了七年,只為等待一個名叫未央的女子,南國皇帝命定的皇后娘娘。」
「那你還敢抓我來,你有幾個膽子敢與朝廷鬥?」
「你果然是個與世隔絕的孩子,天真幼稚。」他放聲一笑,狂妄的聲音在竹林間縈繞著,振落了竹葉。
對於他的暗嘲我不以為然,薄笑依舊,與他併肩立於漫天飛舞的竹葉間。
天真幼稚。
這四個字,絕對不會屬於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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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已絕跡,鳴笙卻子珍,蕭蕭雪即融。
獨倚階前睇望寒風北吹,再側首望瞭望身邊的嵐,他與我併肩撐頭仰望穹天。自那日與風白羽在竹間的品聊,與落倒是熟稔不少,態度也有了明顯轉變。我才明白,要在白樓過上正常些的日子,最好不要得罪風白羽。這個嵐就是落的弟弟,雖然才十歲,卻與我的個頭差不多。雙頰白皙嫩如雪,眼眸純澈淨如水,看著他可愛的樣子心中自然是喜歡,尤其是那粉嫩的頰,克制不住自己便會動手捏捏,
他總是緊瑣眉頭,揮開我的手大喊:「臭女人,不要再捏了。」
落總是笑著低斥一句:「嵐,不許對未央姑娘無禮。」
隨著嵐,原本冷淡如冰的落也漸漸開朗,時不時插上幾句與我們打趣著。這些日子有了他們兩姐弟的陪伴倒也樂得遐意。常常會想,如果能永遠待在白樓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嵐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喂,你想什麼呢。」他對我說話的語氣就像個大男人,絲毫不客氣。
我整了整被風凌亂的衣襟道:「想,為什麼風白羽要抓我來這。」
他側首問:「來這不好麼,我與姐姐天天陪在你身邊,你不開心嗎?」
我淡淡一笑,「開心開心。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
他猛的拽著我的手,用無邪的熠熠瞳光望著我,「開心就好了,那就一輩子待在白樓,嵐會一直陪你,逗你開心的。」
我黯然道:「其實我也不想離開,但是不可能,他……不會允許。」
嵐的眸光一閃,「誰?」
我也不答話,只是伸手捏了捏他揉軟的右頰笑著說:「小孩子,問那麼多做什麼。」
他立刻甩開我的手吼了句:「臭女人,和你說過多少遍,不要再捏我的臉。」
看著他漲紅了臉,我不由自主大笑了起來。他憤怒的表情頓然僵住,怔怔地凝著我,神色古怪。
我奇怪著摸了摸自己的臉,問:「怎麼了?」
他恍然回神,「你的眼睛,好美。」
嘴邊的笑容漸漸斂去,最後變得冷淡如霜,他看見了。
來到白樓,我竟忘記莫攸然多年的叮囑,絕對不能在他人面前綻放笑顏露妖瞳。
他不滿地問:「怎麼了,臭著一張臉?」
我別開臉,避開他那質問的眼神,「沒什麼。」
此時,落陰沉著一張臉朝我們走來,我看見她手心內緊攥著一塊小木牌,神色有些掙扎。嵐見到她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才邁開步,落將手中的木牌朝嵐丟去,在空中劃出一道湛湛銀光,最後被嵐接在手心。
我奇怪著?上去看了看他手中的木牌,上面刻著三個血紅的字:陳金寶。
我知道這塊木牌代表「弒殺令」,我多次見落身上佩帶著這個東西,時常深更半夜才回來。每次回來,身上都充斥著濃濃的血腥味。我知道,又有一條命死在她手中了。可如今,落為何要將這塊木牌交給嵐?他才十歲不是嗎。
我急急地說:「落,他是你弟弟,不可以讓他的手沾上血。」
「未央小姐不知道吧,嵐,是白樓第一殺手。」落勾起一笑,眸中帶著自嘲之色,靜靜凝望著我。
我不可置信地望著身旁的嵐,落說這個孩子是白樓第一殺手?
「我不信。」
嵐十分平靜地說:「在白樓,沒有人的手會乾淨。」
他的表情很嚴肅,那冷凜的瞳,本不該屬於一個孩子的。
那夜,我要落領我去見風白羽。自上回在竹林內品未央歌後,我就再沒見過他。落對我說,風白羽一個月只在白樓逗留兩日,處理一些非常棘手的事件。一般瑣事都是由副樓主緋衣打理。這個月,因為劫了我,風白羽出奇地在白樓逗留了整整五日,這是破天荒頭一遭了。
我就奇怪,他堂堂一個樓主不在白樓坐鎮,亂跑什麼呢,有什麼事比自己創立的白樓還重要?
而今日,正好是風白羽在白樓逗留的日子,正好借此機會與他說說嵐的事。落知道我想做什麼卻沒有阻攔,我明白她這個做姐姐的也不希望自己的弟弟永遠沉淪這血腥殺戮之中。
落在門外謙恭的朝燭光微暗的屋內稟報:「樓主,未央姑娘要見您。」
屋內傳來細微的聲響,淡淡的呻吟之聲,我不解地看著落,難道裡面還有別人?
落的臉色有些慘白,拽著我的手就要離開。我不依,忙穩住步伐問:「到底怎麼了?」
門被人拉開了,出來的是一位豔冶的紫衣女子,衣衫凌亂,臉色潮紅,目光迷離中帶著一絲不滿。即使我從未經世事也懂,原來我與落打擾了風白羽的好事,也難怪落的臉色會如此蒼白,神色有些擔憂。
落的頭垂得很低,細細喚了一聲:「副樓主。」
原來她就是副樓主緋衣,竟是如此年輕貌美。
緋衣凌厲地掃了我們一眼,才高傲的離去,留下身上陣陣餘香縈繞廊間,氣味格外刺鼻。
我邁進屋內,風白羽赤裸著上身,那淡淡的抓痕以及明顯的吻痕讓整個房間內充斥著曖昧之感。慵懶地倚在帷帳內,臉上依舊帶著銀色面具,真不知道他是面容醜陋還是故作神祕。
他輕笑一聲,支起身子坐好,「你這麼晚來找我,會讓我誤會的。」
聽他輕佻的話語我不以為意,朝他走近了幾步,「隨你誤會。我只想和你說說嵐的事,他才十歲。」
他聳聳肩,「那又怎樣?」
「希望你不要再讓他做殺手,日日將手沾滿血腥。」
「你倒是挺有善心的。」
「這不是善心。」我頓了頓,又道:「只是同情。」
「好,我可以答應你。」他倏地由床上起身,一把摟住我的腰,低頭在我耳邊輕語:「但今夜,你得陪我。」
靠在他滾燙的身軀之上,我用力想要推開他,無奈卻被他緊緊箍在懷中,根本不得動彈,我只能瞪著他。真是沒有想到,這個風白羽竟還是個登徒浪子,處處濫情博愛。
他笑了,聲音卻是如此滄肅淒冷。
如此近距離聽著他的笑,我的肌膚泛起小小的顫慄。果然,夜裡的風白羽與白日的風白羽根本就是兩類性格,夜晚的他可怕到令人恐懼,白日的他風雅到令人著迷。
他一個用力,便帶著我跌進深深的帷帳之內,我冷冷抽了一口氣,他卻笑得更加邪魅。指尖輕輕撫過我的頸項,一寸寸地朝下移動著,唇輕吻著我的耳垂,溫熱的呼吸噴灑於耳側。
我的心跳猛然加速,臉頰燙得灼人,卻仍舊克制著我紊亂的心不去掙扎。我知道,越掙扎只會讓他越興奮,於是盡量保持臉上的平靜說:「風白羽,我可是未來的皇后。」
他的手突然頓住,深炯的目光睇著我,原本隨著時間而產生的欲望之色漸漸散去,猛然由我身上彈起。
重量突然沒有了,我才鬆了一口氣。
他俯視著我,目光閃過複雜之色,緩緩道:「你走吧。」
◇◆◇ ◇◆◇ ◇◆◇
次日,下了好大一場冬雨,佇立階前望頻雨飛濺,暗有清香度。
嵐的事我始終放心不下。是的,我自問自己的心不能稱之為「善」,甚至有些冷眼觀世俗紅塵。但是嵐畢竟還是個孩子,一個我喜歡的孩子,所以不願他的純真被血沾染。
昨日我問落,一個十歲的孩子怎會成為彙聚無數高手的白樓第一殺手。
落說,嵐有一顆鬼心,只要他提起劍,就是暗夜羅剎,有著弒血之魂,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只要他放下手中的劍,便是個天真的孩子。
這鬼心我是頭一回聽說,倘真如她所言,嵐繼續握劍殺人的話,將來定成為一個殺人之魔。唯一的辦法只有令其終身不再碰劍,再不沾血。
而今日,風白羽便要離開白樓,我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同他說說,爭取最後一絲希望。
一想到這,我便撐起油紙傘衝入漫漫風雨中,落卻擋住了我的去路,「不要去,樓主不會答應的。昨夜試過了,不是嗎?」
「不想救你的親弟弟了嗎?」我的神色異常堅定。
「上天要將一個鬼心賜給嵐,這便是天命,我們鬥不過天的。」
一聽天命二字,我的悲傷與憤怒一齊侵襲至心頭,源源不絕地釋放著。雨水一陣陣被風吹灑,傾斜拍打在我們身側,濕了垂落的青絲。晶瑩的水滴沿著流蘇滑落臉頰,最後點點滴滴彙聚窪水中,隨波逐流。
我一字一字地說:「不要同我說天命,我不信命。」
踏著滿地的雨水飛奔出去,落沒有再攔我,呆呆立在原地,沉沉地道:「樓主在渡口。」
風遽起,斜斜洲渚溶溶水,雨來濺珠。
我立在漫漫渡口放眼四望,別說風白羽的人影看不到,就連一條小船都沒有。原來白樓四面環水,一望千里,難怪風白羽這麼大膽將我劫來,我想,一般人根本無法找尋到白口的真正所在位置吧。
但我相信,莫攸然一定會找到我的,因為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面對蒼茫浩瀚之水,滾滾浸吞四海,我慨嘆一聲,看來他是走了。
「你在這做什麼?」
伴隨著雨珠飛瀉的喧囂沸騰,風白羽冷硬的聲音自我身後傳來,猛然轉身對上他,卻愣住了。今日的他並非一身黑袍,而是一襲飄飄白衣,衣角被水珠濺濕。
他信步朝我而來,問:「有事?」
我盯著他,良久都未開口。
他不願等我,越過我便繼續前行。
手緊攥著油紙傘柄,心緒突然亂得一塌糊塗。驀然回首,映入眼簾的是風白羽的背影,那白衣飄飄隨風舞,如此熟悉。手中的傘悄然滑落摔在地上,來回翻滾了幾圈。這個場面,似曾相識。是在夢中,糾纏了我七年的夢魘。
恍惚地後退幾步,呢喃著:「竟會是他!竟會是他!」
天外風吹海立,驟玉襲滿衣淌。
湖海水漲,雷聲鏗鏘,我盯著風白羽那一身飄逸的白衣,失神良久。
踏著逐流的水波,我朝他走去,可走了幾步卻又頓住步伐。不,應該不會是他,只是背影熟悉而已,我夢中出現的人一定是莫攸然。也許是昨夜被風白羽一陣輕佻的動作才害得我走哪都想到那一幕,所以將夢中人當成他了,一定是這樣。
想到這,我不禁露出了坦然安心的笑容,卻見一直撐著傘毫無留戀朝前走的風白羽突然轉身,傾灑在傘上而四處彈滴的雨水珠劃出一圈完美的弧度。他的眸在雨水紛紛之下顯得有些迷離不清……不對,是我的眼眶中已經浸滿了雨水,看著他所以才迷離不清,他的眼神一直是犀利如羅剎,就算在暗夜中也是熠熠閃光的,但是今日的他似乎不同。或許是因他著了一身乾淨白袍,所以隱藏了他身上那抹邪氣,取而代之的卻是那出塵的風雅,那份孤傲的氣質與莫攸然竟出奇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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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你真是愛上我了。」風白羽站在原地回視著我的眸,玩味地說,有幾個字眼被嘩嘩雨聲吞噬。
聞他此言才發覺,我一直站在雨中,目光含笑而深深凝望著他。這樣的我,確實會被他誤會吧。況且這個風白羽還是個極度自戀、博愛濫情的風流男子,他的思想與常人的思想就是不一樣。同時,我更加堅定了剛才那個荒謬的理論,夢中人根本不是風白羽,更不可能會是他。
「風樓主,你很有自信嘛。」莞爾一笑,彎下身子將滾落在地的紙傘撿了起來,遮去頭頂那嘩嘩大雨。再提起衣袂將臉上殘珠拭了去,碎髮凌亂的散落在我耳際。
他唇邊勾勒出一道淺淺弧度,依舊站在原地凝望著我,飛濺的雨滴沾在他潔白的衣角,有幾點泥沾在其上,就像一幅絕美的畫滴上了墨汁,是敗筆。
「如果你來此是要同我說嵐的事,那便放棄吧。你說過,你非善心之人,對於嵐,你只是出於同情。而白樓的可憐人卻不止嵐一人,你有多少同情可以給予?」
「未央從來不輕易同情他人。唯獨嵐,他只是個孩子,世間最純真的無非是純真無邪的孩子,唯有他們的心才是最乾淨、最無雜念的。你我已經失卻所謂的純真了,所以,請不要再扼殺一個孩子的純真。若一個孩子從小就喪失了所謂的純真,那他的人生將會毫無色彩。」
我們兩人之間那短暫的對話,成就了現在這一片沉寂,我們相對無言。此時他的眸光是慘淡無光的,雙唇緊抿,似在思考著什麼事。那黯淡的瞳似乎藏著回憶與傷痛,我從來不知道,如風白羽這樣一個殘忍無情的男子也會有傷痛。
「你若喜歡嵐,那我就將他給你好好調教。」他眼中那一閃即逝的光芒消失了,執著傘黯然轉身。
不知何時,岸邊已出現了一條小船,船上有名批著蓑衣的……應該是名女子。風白羽就是風白羽,走到哪都有女人跟著,就連他的船家都是名女子。
我對著他那雪白的背影喊:「風白羽,謝謝。」
他未回應我任何話語,依舊如常的朝前走著。
船上的姑娘恭敬地朝他行了個禮,再請他上船。在風雨間,那串串雨珠將我的視線一點一點的模糊,小船離去,他那白衣飄飄的身影也漸漸遠去,我的心突然一陣疼痛。我用力捂上自己的胸口,一聲悶哼由口中傳出。
為什麼,我的心突然痛了起來。